艺术家在变动不居的自然中只能抓住某一顷刻。尤其是画家,他只能从某一观点运用这一顷刻。他的作品却不是过眼云烟,一纵即逝,须耐人长久反复玩味。所以把这一顷刻和抓住这一顷刻的观点选择得恰到好处,须大费心裁。最合式的选择必能使想象最自由地运用。我们愈看,想象愈有所启发;想象所启发的愈多,我们也愈信目前所看到的真实。在一种情绪的过程中,最不易产生这种影响的莫过于它的顶点(climax)。到了顶点,前途就无可再进一步;以顶点摆在眼前,就是剪割想象的翅膀,想象既不能在感官所得印象之外再进一步,就不能不倒退到低一层弱一层的意象上去,不能达到呈现于视觉的完美表现。比如说,如果拉奥孔只微叹,想象很可以听到他号啕。但是如果他号啕,想象就不能再望上走一层;如果下降,就不免想到他还没有到那么大的苦痛,兴趣就不免减少了。在表现拉奥孔号啕时,想象不是只听到他呻吟,就是想到他死着躺在那里。
简单地说,图画所选择的一顷刻应在将达“顶点”而未达“顶点”之前。“不仅如此,这一顷刻既因表现于艺术而长存永在,它所表现的不应该使人想到它只是一纵即逝的。”最有耐性的人也不能永久地号啕,所以雕像的作者不表现拉奥孔的号啕而只表现他微叹,微叹是可以耐久的。莱辛的普遍结论是:图画及其他造形艺术不宜于表现极强烈的情绪或是故事中最紧张的局面。
其次,诗不宜于描写物体,它如果要描写物体,也必定采叙述动作的方式。莱辛举的例是《荷马史诗》中所描写的阿岂里斯的护身盾(the shield of Achilles)。这盾纵横不过三四尺,而它的外层金壳上面雕着山川河海、诸大行星、春天的播种、夏天的收获、秋天的酿酒、冬天的畜牧、婚姻丧祭、审判战争各种景致。荷马描写这些景致时,并不像开流水账式地数完一样再数一样。他只叙述火神铸造这盾时如何逐渐雕成这些景致,所以本来虽是描写物体,他却把它变成叙述动作,令人读起来不觉得呆板枯燥。如果拿中国描写诗来说,化静为动,化描写为叙述几乎是常例,如“池塘生春草”,“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鬓云欲度香腮雪”,“千树压西湖寒碧”,“星影摇摇欲坠”之类。
莱辛推阐诗不宜描写物体之说,以为诗对于物体美也只能间接地暗示而不能直接地描绘,因为美是静态,起于诸部分的配合和谐,而诗用先后承续的语言,不易使各部分在同一平面上现出一个和谐的配合来。暗示物体美的办法不外两种:一种是描写美所生的影响。最好的例是《荷马史诗》中所写的海伦。海伦(Helen)在希腊传说中是绝代美人,荷马描写她,并不告诉我们她的面貌如何,眉眼如何,服装如何等等,他只叙述在兵临城下时,她走到城墙上面和特洛伊的老者们会晤的情形:
这些老者们看见海伦来到城堡,都低语道:“特洛伊人和希腊人这许多年来都为着这样一个女人尝尽了苦楚,也无足怪;看起来她是一位不朽的仙子。”
莱辛接着问道:“叫老年人承认耗费了许多血泪的战争不算冤枉,有什么比这能产生更生动的美的意象呢?”在中国诗中,像“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之类的写法,也是以美的影响去暗示美。
另一种暗示物体美的办法就是化美为“媚”(charm)。“媚”的定义是“流动的美”(beauty in motion),莱辛举了一段意大利诗为例,我们可以用一个很恰当的中文例来代替它。《诗经·卫风》有一章描写美人说: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章诗前五句最呆板,它费了许多笔墨,却不能使一个美人活灵活现地现在眼前。我们无法把一些嫩草、干油、蚕蛹、瓜子之类东西凑合起来,产生一个美人的意象。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句,寥寥八字,便把一个美人的姿态神韵,很生动地渲染出来。这种分别就全在前五句只历数物体属性,而后两句则化静为动,所写的不是静止的“美”而是流动的“媚”。